西政记忆 | 法律系79级孙渝:故城一隅有灯火
作者简介
孙渝,西南政法大学法律系79级校友,重庆百君律师事务所董事局主席。
图为2015年10月27日,西南政法大学图书馆学术报告厅,孙渝在“刑辩江湖”上发言。
之前有首歌很火,我说的是《听闻远方有你》。欣赏过一些唱腔,觉得老男人最适合这个调调,一派苦恋的况味。
可见怀旧这件事,属于过来人的说道,或者可以这样讲,回味故城烟火,找寻散落在时光里的遗存,需要一把岁数的人来钩沉。碰巧的是,中新社的两位友人嘱我说故城,说故城的法治,我便抖擞精神,戴上沧桑的老花镜,回头打望这座不朽之城的法治印记。
儿时进城
当我还是一个小男人的时候,最渴望做的事莫过于进城。那时的所谓“城”,是指解放碑方圆几公里的半岛所在,我的所谓“进城”,是从五龙庙起步,至杨家坪换乘,然后抵达解放碑,全程耗时约两小时。
进城干什么?其实就是大街小巷瞎逛一通,然后找便宜的吃喝一顿,再然后,打道回府。七十年代的重庆城,不似电影里的灯红酒绿,往来男女也未必摩登,但在小男人眼里,重百的彩电和味苑的肉香,都代表着生活的极致。
某个秋日的中午,我行至大阳沟旁的伊人巷,买了两个锅魁(烧饼)正待享用,忽闻不远处一阵喝彩,循声望去,声音来自一处青砖花墙的老茶馆,或叫“工农茶社”,走近一看,茶馆里人喝着盖碗茶,手持长烟杆,叶子烟味浓得呛鼻,烟雾缭绕中,一老者正在说书,讲的是古代巴国将军巴蔓子献头护城的故事。
时农历丁已年,我15岁。
两年之后,我考入了西南政法学院,始知那巴蔓子所为,彰显的是“契约精神”,或可将之解读为“法理念在巴渝故城最原初的实践”。
初入西政
我的大学,居渝州城郊一隅,歌乐山下,烈士墓旁,距解放碑14余公里。
走进西政大门那一瞬,我一点也不激动。
也曾去过重大、西师和川美,深知大学的模样该是“满目香樟裹小楼,大道阔阔曲径幽”,或者至少该有几尊雕像,显出高等学府别致的底蕴。而目之所及,却是泥泞的路和荒秃的坡,以及工棚式的教室,唯一的体面,是东山大楼和两间平层教室。我的大学如同一个寒酸的家庭,拿不出几件像样的摆设,我甚至觉得,从观瞻上看,它远不及我见过的一些中学。
入校当天,同室的晓方同学邀我四处逛一逛,称“列宁说过,每到一地,要先熟悉环境”。半小时左右归来,我感到透心凉。
我给父亲写信,道出心中的沮丧。他回信说:看看校园外的同龄人,你该懂得知足。
心情平复之后,我注意到周边昼夜施工,马达的轰鸣声不曾停歇,我知大学该有的大楼,或将呼之欲出。
然而,真正为我撩开大学面纱的,不是后来建成的若干大楼,而是先于它们亮相的教师群体。
逐渐改观
入校不久,班上有位同学带我去她亲戚家串门,亲戚夫妇是学校的老师,住在一栋外墙斑驳的筒子楼里。时九月秋暑,闷热难耐,穿过筒子楼幽长的过道,我看到昏黄灯光下,两位男性老师光着膀子在木凳上备课,左持蒲扇右执笔,一滴汗珠一行字。这一幕让我唏嘘不已,但我有所不知,这看似寻常的一幕,其实是涅槃重生的老一辈学人逐梦的缩影。
大学的课程渐次展开,伴随着老师的讲述,一幅盘根错节的法律图景,被有序地勾勒出来:历史的与现实的,哲学的与世俗的,程序的与实体的,公法的与私法的,而穿插其间的大量案例,则让枯燥的法理和法条显得妙趣横生。
我浸润在法学的洗礼中,感受着自己每一天的脱胎换骨,黑板上的字符不再是完成作业的需要,而是未来谋生的筹码,是驶向理想彼岸的船桨。从老师口中,我意识到大学之为大学,是它比中学离社会更近,它的每一页新知,无不映照职场真实的具象,又无不关联司法残酷的取舍,更牵涉法治的命运与走向。记得伍柳村老师说过:“刑法如同一把刀子,用好了,除暴安良;用不好,伤人伤己”。我深感那一代老师们的教诲是穿越时空的,直到今天,现实的难题未曾逃出老师们当年的视野,即使斗转星移,我仍然能感知着他们的感知,隐忧着他们的隐忧。
梅贻琦先生尝言:“所谓大学者,非谓有大楼之谓也,有大师之谓也”。可见大学的灵魂在于教师群体,在于这个群体所释放出来的精神和学养,而不是所谓的物质条件。西政乃一弹丸之地,偏居重庆城郊一隅,连很多本地人都不知其详,却因众多学人涌进了同一个校园,合力造就时势,才有了后来的所谓“西政现象”。某种意义上讲,这冥冥之中的风云际会,不仅是西政学子之幸,重庆之幸,也是中国法治之幸。
西政沧桑
在众多大学之中,西政的历史可谓短暂而沧桑,沧桑而精彩。
1950年,西南人民革命大学开办,校址设在重庆红岩村八路军办事处旧址,由刘伯承兼任校长。
1953年,以西南人民革命大学政法系为基础,合并重庆大学、四川大学、贵州大学、云南大学重庆财经学院法律院(系)成立西南政法学院。1958年,中央公安学院重庆分院并入西南政法学院。
这是集聚薪火的历史际会,一批法学界的名师,如张警、王锡三、伍柳村等,和一批实务界的精英,如孙孝实、杨景凡、周应德、杨怀英等,加上高校分配来的才俊,如卢云、林向荣、黎国志、常怡等,在歌乐山下的校园里不期而遇。他们筚路蓝缕,以启山林;他们相互映照,彼此成就,西政的第一代学人群体氤氲成形。
自此之后的十来年,可以视作西政的“前传”。在此期间,西政培养了大批优秀法律人才,我们入校后仰慕的许多老师,如高绍先、赵长青、徐静村、李权等,就是那个时代的毕业生。
此后,老一辈西政人为了留下法学教育的血脉,勠力与共,奔走呼号,成功避免了撤校,并保住了大量师资档案和图书,为后来的恢复招生奠定了基础。
1978年,西政在历经浩劫,百废待兴的局面下,恢复招生,420名青春勃发的新生齐聚歌乐山下,让这座残缺不全的校园枯木逢春。事实印证了胡光院长的预判:“只要一招生,一切都活了”。自此之后,曾经颠沛流离的教师群体迸发出了非凡的创业激情,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勤勉与敬业,是历经沧桑之后的生命觉醒,是苦尽甘来之后的万般珍惜。巍巍学府,屹立西南,终于在三四十年间造就风气,享誉华夏。
西政新篇
入学的景象何其相似:78级的开学典礼在放干了水的游泳池里举行,79级的开学典礼则是在类似工棚的大教室里召开。
台上一番抚今追昔,台下一阵心旌摇荡,台上人刚刚告别一个时代,台下人刚刚走进一个时代,他们就此牵手,相濡以沫,建立旷世缘分。
自此之后,每年秋天都有大批新生来到重庆,涌入西政校园,烈士墓满大街都是戴着西政校徽的大学生,风中弥漫着法律牌的荷尔蒙味道,“邱四面馆”的老板亦能随口喊出不少学生的姓名。这所尘锁在时光深处的大学逐渐变得家喻户晓。
自1982年7月开始,新一代的西政学子相继毕业离校,像星星一样撒遍祖国大江南北。其中的小部分,追随老师的足印留校任教,不同时代的学人同源共振,续写着西政法学教育的辉煌。
而更多奔赴山河的学子,带着西政的精神和烙印,在各自岗位上积攒气韵,慢慢发光,终于在不经意间,汇聚成一种气场,一片星光,被世人所感知,为业界所景仰,这便是“西政现象”。
如今,走进中国大部分城市的法律圈,都能找到西政人的影子,走进重庆任何一家法院、检察院或律师事务所,西政人更是十有七八。在过往几十年,中国发生的许多重大法治事件,都有西政人参与其间,毫不夸张地讲,西政人已然成为中国法治的重要力量。
面对这满目的锦绣,我不免对历史深处那一盏启蒙的灯火投去深情的一瞥。当初少年眼里那片苍凉的土地,已经成为西政学子心中的圣地。